十尾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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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遇异僧两宗合一 成美眷

  话说周碧桃家外场,一见希贤夫人,正欲询问,希贤也恰走进。那希贤,外场是认识的,遂高喊一声,钱四少朋友上来。希贤夫妇一先一后,赶上楼去。闯进房间,见一桌四人,正在碰和。却是周介山、毛惠伯、钱瑟公还和一个不认识的少年。各人身后都坐着个倌人。希贤夫妇走进时,合间里主人客人倌人娘姨大姐都回头瞧看,看了半天,大家都莫名其妙。希贤夫人本来认识介山的,就向介山道:“周家伯伯,我们希贤一只钻石戒子,可是输给了你,可是在你处?”

  介山道:“什么戒子,你的话我不很明白。”

  希贤夫人道:“一只龙爪式外国金镶嵌的钻石戒子,希贤说赌钱输给了你,可有没有?”

  介山道:“不错,戒子是有一只的,现在问起他做什么?”

  希贤夫人道:“既然戒子在你处,谢谢你,就拿来还了我罢。这只戒子,是我们小姊妹淘里的,寄存在我处。我们希贤没清头,才拿出来赌掉的。周家伯伯,你想叫我怎的对得住小姊妹。”

  介山道:“你们的事情,我是外人,不便来干预。我也本不要他什么戒子,叫他拿钱来赎去是了。戒子是在我处。”

  希贤夫人道:“你与希贤是朋友呢,欠了你几个钱你就这样的不相信,定要他押头,你这位伯伯也就太小心了。”

  周介山道:“这可不能怪我,从来说赌场上没有父子,何况朋友。”

  希贤夫人见他口齿紧不过,不觉怒道:“用家伯伯,你也是场面上人呀,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。我们希贤原是没用人,一切花钱的经头,他原是不很明白的。多谢你这位伯伯,费心费恩点拨他,教他嫖,教他赌,弄得他好好的生意不肯做,家里不肯登,终日终夜在外边胡闹。闹到这会子,钱也闹光的了,人也不像的了,你这位伯伯也总算想心称意了。戒子也骗着了,但是我替你想想,你做朋友的人,究也何犯着呢。希贤蹩了脚,你也没什么好处。”

  介山听了这一番话,气得满面通红,向众人道:“你们大家听听,这可成什么道理。希贤又个是三岁小孩子,我可教的他坏么,我有本领教的他坏,也有本领教的他好了。戒子是他麻雀里输了钱,抵给我的,怎么说我是骗他的。好在希贤现在在这里,你问问清楚,到底是我骗他不是?”

  瑟公劝道:“这些话说他做什么,彼此都是好朋友,说了倒反伤情。我看总可以商量,总有个办法。”  希贤夫人道:“钱家伯伯,你不晓得这只戒子,不是我自己的,如果是我自己的呢,弄掉了倒也罢了。我自己的衣服首饰,被他不知弄掉过多少,我也从没有向他讲过一句半句的活。这只戒子是人家的,他绰了烂屙,叫我拿什么去还人家。恁你是谁,都要发急。”

  钱瑟公问介山道:“怎么一只戒子,现在可在身边?”

  介山道:“戒子是在家里头,要赎马上就好回去拿来。”

  钱瑟公道:“赎呢希贤谅也一时不见得凑手,好在彼此都是好朋友。我看这样罢,戒子你先叫人去拿了来,交还了希贤,却叫他立个约,把钱还你如何?”  周介山道:“这样办我未免太吃亏点子。”

  瑟公道:“不是这么说,铜钱银子用得完吃得完,朋友情分是用不尽的。现在希贤也在艰难当口,你就通融一下子,后底补报你的日子长呢。我们做朋友劝劝,也无非是好意,听不听我可不能勉强你的。”

  周介山见瑟公有点子怒意、就自己转圆道:“我就听瑟翁的劝,马上去拿戒子来交还希贤,只是这笔钱还不还却要看希贤自己良心了。”

  瑟公道:“这样很好。”  介山果然起身回去,拿了戒子来交给瑟公。瑟公转交给希贤,希贤夫妇再三道谢而去。此时娘姨、大姐都在交头接耳,议论这事。周碧桃的娘姨小舅妈笑道:“李大少走出来也是很体面一个人,怎么家里头这位奶奶竟这么一个样子,穷凶极恶,乍见了我们都唬了一跳呢。”  因问周介山道:“周大少,你见了唬不唬?”

  周介山道:“李大少一竟说做生意折本,现在家里有了这么一位奶奶,可就有得财发了,够他一世的受用了。”

  瑟公道:“不必谈了,我们碰和罢。”

  说着,底下又喊朋友上来。突碌突碌楼梯上一阵脚步响,门帘启处,走上两个人来。前一个是费春泉,后一个是马静斋,二人不约而同的问:“李希贤可曾来过?”

  周介山道:“已闹过一出把戏呢,你们早来一步可就瞧见了。”

  静斋道:“可是问你索还一只戒子,你可曾还他没有?”

  介山道:“你们怎么知道的?”

  春泉接口道:“我们是有无线电报的,不论什么事都能够知道。”

  瑟公道:“想必你们在路上碰着的?”

  静斋道:“不是。”

  遂把希贤夫妇先到自己公馆的话,说了一遍。毛惠伯道:“上海滩上的事,真是无奇不有。有什么夫妻两口子,蓬头赤脚,赶到堂子里来向朋友索回押件的。”

  静斋道:“那有什么奇,可记得去年子,我在艳情阁那里请客,王样甫的夫人竟有本领突然间赶来,当着大众把祥甫一把辫子拖回去的。”  此时春泉见座中那个面生的少年,满面英气,一表非凡,不觉肃然起敬。就过去请教贵姓台甫。瑟公道:“正是要紧讲话忘记了,连介绍都没有替你们介绍。这位是北方杰士梅心泉梅大先生。春翁、静翁谅都没有会过。”  二人齐说“幸会。”

  那梅大先生却落落的很,同春泉、静斋并不十分周旋,除说了请坐两字外,并无别话敷衍。一时和碰完了,外场搬上碰和菜。瑟公邀春泉、静斋入席同坐,彼此至交,自然没甚推却。梅大先生只喝得三杯酒,推说别处还有应酬,辞着去了。静斋道:“这姓梅的朋友,怪僻的很,他做什么生意的?”

  瑟公道:“此人是个豪杰,自然行动居止与寻常人不同了。”

  周介山道:“梅心泉的拳棒,真是出色。前天儿我同他进城,在城隍庙花园里,人齐巧多不过,推前拥后,两边的人像海潮般卷来卷去。更有班流氓,见有了女子在内,挤的愈加起劲。那时他瞧的恼了,伸开两手,向人丛中只一拦,说也奇怪,那一群狠天狠地的流氓,竟像纸糊成似的,东倒西歪,顷刻全都跌倒。后来我们在湖心亭喝茶,就有一个不认识的,替我们会了茶钞,定要邀去家里坐坐。心泉竟不推辞,同到那人家里。见那人家房子倒也收拾得很是清洁,你道邀我们去的那人是谁?就是本地著名的拳棒大家海啸秋。”  马静斋插口道:“海啸秋么,那是了不得,此人从来没有逢着过敌手。他原是个有家,所有江湖上卖拳棒的,挨家化钱,化到他家却从没化着一回过。这种卖拳棒的,照我们瞧瞧,也并不是没本领的,地上的碗片石块拾起来两个指头儿随便捏捏。就会捏的粉碎。撞着了他却总是输的。”

  春泉插问:“他既是有家,怎么倒肯和卖拳棒的交手?”  毛惠伯道:“那总是好胜之心盛不过是了。”

  静斋道:“他倒并不是好胜。无非是玩玩呢。卖拳棒的上门化钱,他就出来问‘你要几多钱?’卖拳捧的说了数目,总是一二角三四角,他就如数摸了出来。等卖拳棒的拿了要走,却又喊住道:‘且慢,钱是我给了你,但不知你有这本领拿没有?’  卖拳捧听了,自然停了脚,问他怎样?海啸秋道:‘我要试试你手段呢。’

  卖拳棒的道:‘敢是比试比试拳棒怎样?’

  海啸秋道:‘那也不必拳棒,这东西是不肯讲情理的,动不动就要性命出入。我与你无冤无仇,我被你打死也犯不着,你被我打死也不合算。现在有一个不伤脾胃的绝妙好法子,在台上划一条中线,你我两人各伸拳在上,竭力推抵,谁过中线便是谁胜。你胜我,我愿把钱加倍给你。我胜你,请你这几角小洋别家去取了罢。’  卖拳棒的自然遵命推起来,却从没有人能胜过他的。这是一桩。第二桩,他家住在西门里头,他老子管束的严紧,从不许他出城来玩耍,他却瞒着老子,私到租界上来混扰,碰和吃酒,闹到个不亦乐乎。夜里回去,却总是越城而入,从不曾唤过一回城门。本地人替啸秋起绰号,唤他做海无敌,他自己也就居之不疑。现在梅心泉撞着了他,可谓野牛碰着山虎了,不知那个胜呢。”  周介山道:“起初也是推拳头,一上手海啸秋就输了。却还不服气,定要赌赛举石臼。天井里摆列着一对青石石臼,有小缸般大小,粗估去总有三五百斤重量。

  啸秋指向心泉道:‘这对石臼,是我小时光玩惯的,今天幸会着长兄,不妨同玩玩,消遣消遣。’

  心泉道:‘当得奉陪,但不知怎样一个玩法?’

  啸秋道:‘很便当,我与长兄各捡一个举起来,看那个举得高,举得久,就是那个胜。’

  心泉笑道:‘好果然很好,只我自揣气力不如长兄,恐怕要出丑呢。’

  啸秋道:‘休得过谦,长兄的神力兄弟已经领教过,方才在庙里头,万众披靡,千人辟易,兄弟十分的企慕。’

  心泉道:‘长兄过誉了,庙里头不过十多个流氓,那里有什么千人万众。’

  啸秋道:‘千人万众,其实也不过三五个人呢。三五个人打得退,千人万众也决不会打不退的。就是小说上所谓百万军中,杀出杀进,如入无人之境,也只不过三五个人。你想,马前马后马左马右,方方几丈地方,容的下几多人。倘说几百万人一齐拥上来,挤也挤煞了,还能够动手相杀么。兄弟说千人万众,只不过三五个人,就是为此。’”

  春泉听到这里,插口道:“这几句话倒是从来没有听人讲过,新鲜的很,想来却又一点子没有错误。挤紧了路都走不来,怎么能够相杀。”

  静斋道:“后来举石臼是那个胜的?”  周介山道:“当时心泉、啸秋各据了一个石臼。

  心泉说声‘长兄先请。’啸秋先摆了个坐马势,把两手放开,先作了一作势,用了一用劲,只一抱,便把那小缸般石臼直抱起来,离地有二尺来高,两脚用着力,移挪了几步,仍旧移回来,安放原处,心泉笑了一笑,把石臼先按了一按,摇了一摇。向啸秋道:‘长兄,兄弟委实举他不起。’

  啸秋听了,面现得意之色,嘴里却说‘休谦休谦。’

  心泉道:‘举不起时,长兄休笑话,且待我举举看。’说毕,写写意意,把石臼像掇凳般只一掇,说也奇怪,那只石臼一经心泉的手,宛如木头做的一般,一点子分量都没有。只见他把石臼掇起来,托在掌中,托了一会,却仍谈笑自如的安放在原处。

  啸秋见了,又惊又喜,拜服到个五体投地,连称‘长兄真神人。’于是,两人遂结成了知己。你想,海啸秋岂是服输的人,却会这样佩服心泉,心泉的本领不问可知了。”

  钱瑟公道:“心泉本领还不算大。”

  春泉诧道:“难道还有本领比他大的人么?”

  钱瑟公道:“怎么没有,就是他的夫人,本领大得了不得。心泉的本领,一半还是他夫人教授的呢。”

  春泉道:“这样说来,他那位夫人很可以在女学堂里头,充当一名体操教员呢。”  钱瑟公道:“他夫人品行何等的高洁,肯充现在女学堂教员么。”

  周介山道:“听说梅心泉和他夫人相遇的历史很是奇特。”

  钱瑟公道:“那段事演说起来,小说也编得一部。”

  介山道:“小说上事情,那里有他那么奇特。我小说书总算瞧的多了,千奇百怪的事那一桩没有见过,要像他这样奇之又奇,妙之又妙,却倒是第一遭儿听得。我可惜不会编小说,要是会得编小说,定管编他一部印出来,人家一定喜欢看的。”

  春泉道:“怎样一回事?请你快点子讲给我听罢,我被你们讲得心里头痒痒地很难熬呢。”

  钱瑟公道:“他要卖关子,我来讲给你听罢。”

  春泉道:“那是好极了。”

  瑟公道:“梅心泉的老子,本是个豪士,把朋友看得性命般重,把银钱看得粪土般轻。散财养客,家里头吃闲饭人,总常有好多十个。因此把上代传下来十多万银子家产,一泡子豪,豪得个精光。到了心泉手里,就不能够不出来寻饭吃。  心泉自小聪明,十二岁上就考中秀才,肚子里文才很是来得。此时直隶新军营里有个统领姓柳的,齐巧缺着个文案,聘心泉当了这缺,宾东很是投机。那柳统领年纪很轻,模样儿很是俏俊,谈吐风雅,举止温文,一点子武人习气都没有。待到兵士们,却又严厉的了不得。因此营里头整肃异常,每天都像赴前敌去打仗一般。

  梅心泉在柳统领营里当了一年多文案,事闲心散,倒也很是逍遥。一日天朗气清,心泉喝了几杯酒,偶然兴发,卸掉了长衣,就在营前空地上打起拳头来。前三后四,左五右六,一套套打下去,什么开门见山、黄莺搦嗉、黑虎偷心种种名目,记也记不清,说也说不尽。

  那时营里头人,便哗说梅师爷在打拳了,快瞧去,快瞧去。柳统领听了,便也跟来观看。只见心泉打得正在起劲头上,疾徐进退,很是得法,不禁喝道:‘好一派少林拳,打得十分精熟。’

  心泉听得,忙收住拳,抬眼瞧时,不意就是统领。忙问统领识得我的家数,谅于此道必也精透的。统领道:‘也不过略会打一两记,精透两字如何当得。我早知先生不是凡庸之辈,却不道竟是少林宗正派,失敬的很。’  心泉道:‘奇极了,晚生和统领聚首了一年多,虽是无所不谈,只是拳棒一道从没有献过手段,露过口风,统领怎么会知道?’

  柳统领道:‘那是很容易很容易的,凡是会得拳棒的人,肩背手腕总与寻常人两样一点子,走起路来踏步子也必不同,又何必定要讲明方能知道。’  心泉自思,统领的本领必定比我高明,倒不可不请教请教,遂把此意说明。柳统领含笑点头,却掉了长衣,交给当差的接去。把身子当中站定,开了个门户,一路路打将去。忽如苍龙浴海,浪涌波翻;忽如鹰隼盘空,风起叶落;忽又如猛狮搏兔,星驰电掣,扑了来又扑了去;忽又如鸣凤朝阳,昂头天外,忽向上又忽向下。五花八门,煞是好看,只认不出是那一家宗派,辨不清是那一家家数。霎时收拳站住,笑向心泉道:‘献丑献丑,先生幸勿笑话。’在当差手里,接了长衣,徐徐穿着,面上不红,心头不喘,依旧像没事人似的。  心泉不胜佩服道:‘大人的拳法,真是神拳,晚生于此道总算研究有素,却还茫然辨不出是那一家家数。若然交手,晚生必败无疑。’

  柳统领笑道:‘我们里头去谈罢。’进营房坐定,心泉又请教统领拳法是那一宗宗派?柳统领道:‘我先要请教先生的少林拳是那里学来的?’

  心泉道:‘先严平生好客,那时有个客,名叫黄武杰的,见晚生身体灵活,骨节坚强,就指授了这点子拳法。据黄师父说,这是少林正宗嫡派、学成功了应用无穷。晚生专心研究,共习练了五个年头,才能够懂得一二。先一二年专习吐纳按摩的内功。后三年方练拳脚。’

  柳统顿道:‘怪道先生拳法迥不犹人,原来就是黄师叔的徒弟,那就不足为奇了。’

  心泉道:‘黄师父统领也认识的么?’

  柳统领道:‘岂但是认识,老世交呢。先生你晓得,我们中国拳法共有几许家数?几计派头?’

  心泉道:‘这倒没有知道。’

  柳统领道:‘拳法分为南北两派,俗语叫做南拳北腿。南派推武当宗为第一。北派尊少林宗为首领。武当宗是大明太祖皇帝洪武爷传下来的,少林宗是姚广孝姚少师传下来的。武当宗又叫内家,少林宗又叫外家,这两宗便是天下拳术家的宗主。此外小宗小家,不知有到多少,却都从大宗里传出的。一拳两拳,加上点子花样,并不是真正家数。兄弟先代,专习武当正宗。到先严手里已经传了七代了。

  那时有个化缘和尚,托着一只很大的铜罄到我家来募化。先严瞧这和尚不俗,就请他里头来谈谈。问起时,才知就是少林宗拳家妙莲禅师。先严就留他在家里头,清他教授少林宗拳术。妙莲师在我们家里一住三年,方才辞去。

  过了四年,妙莲师又来过一次,那时跟有一人,生得狼腰虎背,异常气概,却就是黄武杰黄师叔,是妙莲师新收的徒弟。从此两宗合一,都传在我们家了。兄弟方才打的那套拳,便是嫡派武当宗。先生学的是少林宗。武当宗没有学过,所以不识。其实并没什么希奇,这叫做会者不难,难者不会。’

  心泉道:‘晚生真是井底之蛙,那里晓得拳学里有这许多家数。只是晚生还有句不知高低的话,恳求领统容纳。’

  柳领统笑问:‘先生有什么见教?尽管请说。’

  心泉道:‘晚生不揣冒昧,谬思托庇门墙。统领大人如果不以愚鲁见遗,肯援有教无类之义,栽培一二,晚生便受福不浅了。’

  柳统领笑道:‘先生你可酸煞我了,恳你情,可否这种咬文嚼字的话,一概都捐了。以后要讲话,就爽爽快快的讲一下子,就是要学习两记拳法,也并不是什么难事,你倘然不嫌我时,我就老着面皮指拨你一二。’  心泉大喜,又问:‘晚生学习起来,不知可能够学的会?’  柳统领道:‘那个可不能够问我,先生倘然有长性,不要说这两记武当拳,就是修仙成佛也能够巴的成功。倘然没长性,那怕比这个再容易点子的事,着棋斗牌也不会精通呢。’

  心泉道:‘我长性是有的。’  柳统领道:‘那就再不会学不会的了,何况你是学过少林拳的,一法通,万法通,岂有不成之理。’

  心泉大喜,就道:‘晚生明日备了门生帖子,就叩拜统领为师,慢慢的学习。’

  柳统领道:‘这点子繁文闹他做什么,你要闹时,我就不教你了。’  心泉听说,只得罢了。从此朝朝夜夜,干过公事,就跟着柳统领学习武当拳法。不到三年工夫,竟被他学的纯熟精通。那武当拳和少林拳,运气练力,原是一样的,不过步法打法换一个格式罢了。心泉是学过少林拳的,所以那么容易。这时候柳统领忽地萌了个退休之志,写了个禀,到上司衙门辞差。上司因为柳统领是营官里头不易得的人材,再三慰留,无奈柳统领辞决意坚,只得放他归去。

  宾随东转,心泉的馆地,自然也失掉了。柳统领问心泉:‘先生此去,可有别地方高就没有?’  心泉道:‘还没有呢。’

  柳统领道:‘先生还想就馆不想?’

  心泉道:‘为了家境呢,势不能不就馆。只是馆也难就的很,晚生生性迂拘,那种拍马吹牛当世流行的本领,全都不会,官场中那班大人先生,又都不大合的来。所以就馆一层,只好再看罢了。总要有统领这样的品行,这样的性情,这样的胸襟,才可以共事。只是现在官界中,那里再找的着这么一个东家。好在晚生上没有父母,下没有妻子,飘然一身,随便什么所在都可以去,一肩行李可东可西,倒落得个逍遥自在。如果一时没有馆地,晚生想仗着这点子本领,出去游历一番,广广眼界。北临长城,西朝峨媚,南探匡卢之奇,东览会稽之胜。或者于学识上得点子益处,也未可知。’  柳统领道:‘不意先生的品行,竟这样高洁。先生的胸襟,竟这样阔大。可敬可敬,佩服佩服。你我相遇,也非偶然。光景前世总也有点子缘分,再不然就此拆散不成。兄弟此番回去,本也要请个人的,先生如不嫌弃,依旧屈留在兄弟那里,帮助兄弟办办笔墨事情。不过束修一层,菲薄点子,兄弟现在是不比有差使时光了,这是要恳求原谅的。’  心泉喜道:‘那是好极,束修不束修晚生原是不计论的,只要人合的来,白当差也都情愿。倘是脾气合不来的,就出我一千银子一月,我也不高兴。’

  柳统领笑问:‘像兄弟这么一个人,先生合的来么?’  心泉道:‘晚生遇着统领这样贤东,恨不能一生一世聚在一块儿呢。’

  柳统领笑道:‘那也可以,那也可以。’于是柳统领把行李一件件收拾好了,买了船票,和心泉两个乘轮南下,到了上海。柳统领道:‘上海是著名繁华世界,我们既到这里,不可不多耽搁几天。’起先落了栈房,后来柳统领嫌栈房嘈杂,在马律司路租了一所三幢两厢的房屋,置办了些应用杂物,同心泉两个搬进去居住。心泉见通只宾东两人和四个底下人,住这许多房子,觉着太费点子。只因柳统领执定意见,不好说什么?只因柳统领执定意见,不好说什么。那柳统领到上海时,说是赏识赏识繁华况味,到了上海却不大出去,只坐了一回马车,看了两回戏,吃了两回大菜。那堂子里头,竟一步都没有踏进。并且客也不拜,终日在公馆里和心泉两个,不是看书就是闲谈。

  心泉见这位东翁在上海,事情又没甚事情,玩耍又不玩耍,正有点子测度不透。一日,柳统领忽向心泉道:‘兄弟今天要出去买点子东西,先生可高兴同去瞧瞧?’  心泉暗想,他买了东西总要回去了,就连应‘当得奉陪,当得奉陪。’两人也不坐什么马车,就这么缓步徐行,高瞻远瞩,沿着马路一径行去。这就是拳棒名家的好处,他们习劳惯了的,几十里崎岖山路,奔来奔去,当作寻常事倩。何况上海这点子路,又宽广,又平坦,不像我们筋骨养娇了,动不动就是马车,心泉初认识我们时,背地里一竟叫我们几个人做小姐的。”

  春泉道:“瑟翁请你快点子演讲下去,不必穿插议论了,我肚子里听得痒的很。”

  周介山道:“论到我们几个人,真个太娇嫩了,怪不的他要嘲笑。四哥你现在在商团里充当团长,何不鼓吹鼓吹,叫商团里众人腾出体操功夫来,改练改练拳棒,就请心泉充当教习。我看外国的体操,一僵一僵,终没有拳棒那般灵捷,有把功夫丢在体操里,不如丢在拳棒里,学成了还有点子用处。”

  钱瑟公道:“我也知道拳棒来得好,只是拳棒这东西,一要自小练习,年纪大了,骨节硬了,学起来便不会灵捷。二要摈除酒色,一志专心,才能成功。我们几个人,堂子里头是混惯的,酒色两字如何戒得尽。”

  春泉又催“瑟公快讲。”

  瑟公道:“梅心泉跟着柳统领到棋盘街绸缎铺中,剪了许多花素缎子、绉纱、纺绸之类,又到顾绣铺中办了些绣花帐额椅披之类,都叫店家伙计送到公馆取钱。又到洋广货铺中,购买各种妇女应用东西,什么衣镜、妆镜、香水、香胰脂、绒单、锦线单、保险灯、自鸣钟,杂杂夹夹,总有二三十种。又到银楼,办了几样极时式的首饰、钏臂、压发、戒子之类,看看天已不早,柳统领道:‘先生我们回去罢,还有东西到明天再来看,今天是不及了。’  心泉口里随便答应着,心里却狐疑道:‘统领与我一般没有家眷的,要这许多东西来做什么?’  柳统领回到公馆,各店铺东西都已送到,摆满了一客堂。众伙计呆候在那里,等候拿钱。柳统领笑向众人道:‘有劳众位久候了。’随把各种东西点看了一遍,叫当差的搬上楼去,一面开箱取银,开发众人去讫。次日又叫当差的传了一班裁缝司务来,把剪来的缎绸各料交代裁缝,叫他们裁剪缝做,什么帐子咧,被头咧,裙子咧,女袄咧,披风咧,心泉见了愈加不懂。

  等到吃过中饭,又邀心泉出去买东西。这回索性到法租界紫来街红木家生铺中,置办起木器家生来。什么大床、炕榻、妆台、面架、茶几、靠椅竟是全挂子的嫁妆奁具。此时心泉再也耐不住了,问道:‘统领置办这些东西来何用?敢是有甚令姊或是令妹要出阁不成?’

  柳统领道:‘先生休问,久后自会知道。’那些红木器具,送到公馆叫当差的搬到楼上去,把房间铺设起来,顷刻间焕然一新,过了几日,被褥帐子衣服等件都已做好,柳统领就叫都搬进新铺的房间里。亲自动手,张挂起来。霎时都已停当,笑问:‘心泉先生瞧,好不好?’  心泉举眼瞧时,见朝外摆着红木大床,床上张着西湖色绉纱帐子,罩着个五彩绣花三镶滚红缎帐额,云白铜帐钩钩起着,床上绿绸褥子,罩着织锦褥单,上面两条被头,一条是大红缎被面,一条是妃色缎被面,一般的配着蓝绒布里子,并摆着一对枕头,枕顶上绣的花,却是鸣凤朝阳。那个床围也是绣缎的,床前一只小小红木桌子,桌上摆些自鸣钟、灯台之类。左边设着只炕榻,右边摆着几只茶几椅子,接着就是两个衣橱。那炕榻之下,就是几个凳子,中间一只小圆桌,靠窗就是妆台。一边便是面架,壁上挂着点子琴条字画仕女之类,床面前更挂着个小小立轴。花团锦簇,布置得十分齐整。失口道:‘好一个新房,好一个新房。’  柳统领道:‘像新房么?’心泉道:‘很像,很像。’柳统领道:‘先生瞧,还缺什么不缺?’

  心泉道:‘样样都全,一点子都不缺。’说着,忽点头道:‘是了是了,不错不错,一定是的,一定是的。’

  柳统领见心泉忽地点头自语,就问:‘先生你说是了是了,是的是什么?’心泉道:‘统领置办这些东西什么用处,我已经悟出来了。’

  柳统领笑问:‘先生悟出什么来,你晓得我是做什么的?’心泉道:‘统领一定要娶夫人了。晚生猜的对不对?’

  柳统领道:‘对是对了,可惜还错一点子。先生,你道我是何人?’

  心泉道:‘统领是当今豪杰,是我的主人翁,是从前北洋的新军统领。’  柳统领笑道:‘不瞒先生说,我柳某并不是男儿,是个女孩子呢。’  心泉愕然道:‘真的么?怎么我在统领那里共处了四五年时光,竟一点子瞧不出呢。’

  柳统领道:‘现在如何?’

  心泉道:‘现在说穿了,我就觉着统领刚劲中露着袅娜之态,英爽中含有妩媚之气。于可敬可畏之外,更使人发出一颗可爱可亲的心来。’

  柳统领笑道:‘先生一生一世聚在一块儿的话,可曾忘记没有?我现在置备一切,也无非为先生偿这个心愿呢。’

  喜得心泉拜下身子道:‘我梅心泉不知修了几世,得统领这样的殊遇,此后不知怎样才能够报答大恩。’说到这里,不觉感极而泣,一点点滴下英雄泪来。

  柳统领道:‘好端端讲讲话,怎么忽地伤心起来。’

  梅心泉道:‘我梅心泉一身侠骨,万斛清才,四海飘零,曾无一人识我。独统领衣我食我,待我以殊恩,免我于冻馁,现在又施这样逾格的鸿恩,我就是木石做的身子,也应知道感激。’

  柳统领道:‘说什么感恩知己,你我两人能得这样情投意合,光景也是天缘。快起来起来,办正事要紧。我拣定的日子,有不多几天了,还有许多事要办呢。’于是梅心泉爬起身来,帮助柳统领办理各种事情。又过了几天,就在公馆里头结了婚。你想这桩事情奇不奇。”

  春泉、静斋齐称奇怪。静斋道:“这柳女士为甚要改扮男装?改了男装为甚又要出来做武官?敢是羞辱中国没有一个男子能办事情不成?”

  瑟公道:“这里头还有一桩公案呢。”

  欲知钱瑟公说出什么公案来?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