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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怜贫填词璞玉脱险 风雪联句琴默雅谑

  话说当时老太太身已大愈,听说璞玉回来越发精神倍增,披着肷皮斗篷,在炕南沿上设灰鼠坐褥,和颜悦色的向火坐着。金夫人侍坐在窗下矬椅上和老太太说话。璞玉急走几步,到老太太前,拥膝请安,又在膝上磕头。老太太大悦,如获至宝,忙用双手摩着璞玉的头脸笑道:“好,好!我的儿,外头走了这几个月,直想得你奶奶食不下咽了。白天,同他们说着话还好些,偏是到了夜里,便不能合眼,但不知你想我不想?”璞玉道:“时时不能去心,不然也不这么忙着回来了。”老太太点头道:“好孩子,真个想我了。”璞玉转身又双膝跪着请了金夫人安,金夫人叫到身边,抚着他脸儿道:“离家这四五十天,虽没瘦,脸到黑些了。你如何等不得这几日急着回来了?你老子正生着气呢,见面时要仔细,若有些疏忽可不是玩的。”璞玉忙应:“是,是。”福寿递过滚茶来。老太太道:“这几日也太冷,我的儿路上冷了,在这火边坐下,热炕上暖和暖和,吃茶!”又问去后到了甚么地方,见了些甚么人。璞玉一一应对着。因心内怕着老爷生气,终是跼蹐不安,问金夫人怎么处好,金夫人道:“你吃完茶,即往回事房去回复来的缘由,交清帐目,一会子我过去替你解释就是了。料也无甚大事,不过因你作事无终回来,所以有点生气。”老太太道:“还要怎么,小孩儿家,出外走了这么多日子。也累了,璞玉你到外头,就依你娘说的去行,若你父亲真个生起气来,你们快来通我个消息,待我去问你们老爷。”璞玉领命退了出来,无暇问讯姊妹们,忙往回事房来。

  只见马住、永助等抱了一堆帐簿等候,回事房的老艾出来请了安,璞玉命他进内回复自己归来的事。老艾去不多时,回来道:“老爷吩咐,叫大爷先将帐簿理出要目,再经审明后,方可进见,无命时,不可入内。”璞玉站起来听了吩咐,遂命马住等将自南边带来的户口册籍二本,新置地亩及上中下三等地一年应收租数册记三本,此次所收租数及下欠未收册记二本,佃农名簿一本,一一交付明白,方向老艾道:“老爷如今在那屋里,和谁说话?可生气不生?”老艾道:“在内书房与司丹青下棋呢,没甚大气。”璞玉听了,心中稍宽了些,先往学房里,见了师父登云先生,先生问了些南边的水土风习,又闲话了一会子,才回到素日出外时会客的三间小书房松月轩中坐定。

  且说这松月轩,原在祠堂院后,离老爷的外书房润翰书屋极远。当下,从老太太那边遣来孟嬷嬷、寿儿等,服侍璞玉吃了晚饭。璞玉叫他们回去,独自一人,坐在灯下,如坐针毡,一时也不得安稳。忆起方才交的帐目,恐有差错,遂遣宝剑唤进马住、元凯等来,再三算了又算,直至深夜方安歇。

  当夜金夫人向贲侯道:“璞玉本已辛苦了回来的,如何又这般难为他,若因其早归,岂不使老太太不悦。”贲侯听了,拈须笑道:“我又何必处置他,只是古言有云:‘娇养不如历艰’,我叫他到外边去,原非为多收钱粮,只为他知冷热、识世道,趁便使他略施恩泽于民之意。如今磨难他,只欲削其骄气,挫其傲性,乘此欲试其胆气如何而已。为父者,教子之道如诊疾用药,岂可有虑不到之处?”金夫人听了点头称是。

  次日,璞玉至润翰书屋时,只见诗客李宪章,画客司田人,及本师史经济,老管家龚高、张裕等,都在那里,遂一一见过了礼。只见舒谦自内走出来道:“老爷吩咐三位先生两个管家说,‘大爷出外公干,不待终事而归,况且查其租赋册籍,又欠缺将半,所以叫管家们取供,先生们定罪,一并回禀’呢。”璞玉听了,吓得面如土色。袭高笑道:“老爷所命,大爷不可怠慢,只得取供词了。”张裕道:“这又如何叫别人写呢,大爷自己写了呈上去就是了。”璞玉当着众人羞愧难当,心中焦急,见窗前放着现成笔砚,遂磨墨蘸笔,自忖不能免这番处治,又无可供之词,窘急至极,忽然竟胆壮起来,遂舒纸一口气儿写起来了。

  众人围将过来看时,非供词亦非呈文,却是一篇杂韵的歌词,道:

  齿落唇塌一老翁,侵晨捧腹去路旁,衣衫褴褛如病鬼,央告行人乞钱粮。

  正值愚儿查田去,目睹难禁我心伤。先予车载五升米,且问曷落怎寒伧。

  老翁回语听我言,东庄甄氏我堪怜。只因无力为商贾,惟有佣耕三亩田。

  “仁嘉”三年三月初,当尽裤袄买犁锄,星月耕耘辛苦极,为偿私债与官租。

  谁知六月至七月,荞枯菽黄天少雨,欲得滴水无觅处,美珠明玑诚难求。

  刚起笔时,司田人见了向李宪章吐舌,今见写到此处,李宪章点头道:“这才有些意思了。”再往下看:

  倒合八月报岁荒,惟恐欠息受刑伤,众庶共往述田灾,顿首切请免租粮。

  馑年收歉不相同,山田枯而水田丰,贪官不问山地歉,竟同水田一般征。

  官府征令如火急,百姓遵法纳役租,责我不与众人去,仇里夹恨课重赋。

  癸亥九月入仓粮,噫我贫乏不能偿,金斗儿与娥珠女,卖与绅家赔租粮。

  既将儿女鬻书吏,未及往探牵之去,可怜娥珠方八岁,配予强徒为奴婢。

  登云先生叹道:“璞玉此行已知贫穷之苦了。”再往下看他写的:

  老朽今年七十余,饥不得食寒无衣,匍匐求告填空肚,但望早死又不得。

  哽咽涕泣语无尽,痴儿闻诉汗沾衣,劝语老翁勿再言,今年租使便是余。

  众人齐道:“这句上煞尾最好,倒是颇有余味。”璞玉虽一时大着胆子写了出来,自己念了一遍,终是慌恐心跳,向众人道:“老爷看了这个,许不越生气了?”登云先生道:“不妨,这只怕正中了老爷之意,也未可知。”说毕又向李宪章道:“供词已取了,李公当行判决。”李宪章点头笑道:“供词既然诉之以歌,我便判之以诗,亦无不可。”遂援笔于供词后判道:

  钱粮公务虽略误,观此悯歇似可恕,

  惊闻慈疾急回转,行合孝道理无尤。

  写毕,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子,方交与舒谦入禀。李宪章道:“其实末句应作‘不得责为擅自归’,只是口气过硬,所以写作‘理无尤’了。”

  再说璞玉神思不定,如热釜上的蚂蚁,只管踱来踱去。不多时,舒谦出来道:“老爷呼唤。”璞玉大骇,一头往里走,一头向舒谦道:“老爷在那里?看了呈文说甚么了?”舒谦道:“也没甚么言语,微有笑颜,今已带往逸安堂去了。”璞玉心中略宽了些。走入逸安堂时,只见老爷与太太商议着年终放赏钱的事。璞玉维恭维敬的双膝跪下,贲侯怪其早归,不免责备了一番,然后再一一问出去的事。金夫人道:“老爷免了你的罪了,快磕头起来吧。”璞玉忙除下貂皮帽子,磕了三个响头起来,方一一回复所问之事。贲侯见他回的事情明白,方才给了些脸面,说道:“从今以后断不可违我命错走一步,若再疏忽,决不轻饶,定要揭了你的皮。”璞玉忙应:“是,是。”复又跪下磕头谢了恩,方慢慢退了出来。见玉清、三婴等都站在廊檐下,用指头划着脸羞他,璞玉吐了一吐舌,飞奔往介寿堂去了。

  当时老太太已吃过饭睡了,璞玉遂悄悄退了出来。往海棠院来时,但闻满屋笑声,原来德清、熙清、妙鸾等都在这里吃茶,说着白老寡醉后的笑话呢,大家见璞玉走进来,忙起身互相厮见。

  璞玉一一问候了,琴默笑道:“哎哟,忠信府一院的命根子才来了,自你走后,自老太太起,阖府大小那一个一天不念叨八十遍。”璞玉笑道:“怪道呢,我自离家那天起,不住的打喷嚏,连吃茶饭的空儿也没了,直到昨日才罢。”众人都大笑起来。德清问道:“如何瘦了些似的呢?”璞玉道:“就是打喷嚏瘦的。”

  妙鸾忍住笑问道:“那么着,打了一个多月的喷嚏,夜里也没睡觉么?”璞玉道:“夜间倒不打喷嚏,又耳鸣起来,昼间止了耳鸣,又打起喷嚏来,耳鼻两个换着班儿,五十多日,不曾得安静……”不待说完,熙清笑得滑倒了椅子,咕咚一声碰在槅扇上了,众人越发大笑起来。璞玉笑着还要说时,琴默揉着肚子,笑得透不过气来,摇手叫璞玉莫说。德清只转过身去揉肚子,惟妙鸾不笑,呆着脸道:“耳鸣倒是人家不知道,倘或真个那样连着打起喷嚏来,如何和人说话呢。”琴默笑得两眼流泪,拍着妙鸾的肩道:“不问也罢了。”璞玉越发高兴起来,大声笑道:“那里又有甚么说话的空儿,连着打起来,竟如正月里放鞭炮似的呢。”妙鸾又问道:“那么着耳朵若鸣了起来,可不就是象吹螺似的了?”璞玉听了也忍不住,弯着腰笑了起来。熙清止住笑问道:“哥哥的鼻孔儿如何这般结实,打了那么多喷嚏也不曾破了些个?”璞玉道:“幸而早回来了,不然,慢说坏了鼻翅,行许连鼻子都掉了呢,那时我丢了鼻子回来,这脸上宽绰得也不知怎么样好看了呢。”

  大家欢戏说笑了一番。凭霄等倒上茶来,德清方止住笑,问璞玉道:“可曾见过老爷?恕了还是生气呢?”璞玉将方才的事细说了一遍。熙清又笑道:“老爷只管生气做甚么,哥哥若到年下才回来,虽得了脸却丢了鼻子呢。”琴默问道:“兄弟在外边走,见甚么奇事了不曾?”璞玉道:“见过一件奇事,我们这边倒也稀罕。”众人见他色正言明,只当是个正经话,齐问道:“甚么奇事,我们也听听。”璞玉道:“这奇事却不比平常,古称‘梁上君子’,今谓‘孔中贤士’。”熙清不解其意,再三盘问时,璞玉方把九连山遇盗之事说了一遍,众人听得毛发悚然,又回想“孔中贤士”之名,笑了一阵。

  却说璞玉因已年下,也不上学里去,每日在老太太跟前解闷,或在老爷跟前服册籍之役,倒安闲了好些。

  一日,到了腊月初八,姊妹们都在凭花阁聚会,依例等着吃腊八粥。围炉而坐,谈今论古,正说得高兴时,瑞虹自海棠院送琴默的大红哔叽缎银鼠披风来了。琴默道:“这时拿这个来做甚么,外头下雪了?”瑞虹道:“已下半日了,地上有一指多厚了呢!”德清自玻璃窗内往外看时,只见天空中彤云密布,鹅毛片片,院里一片素色。琴默道:“昨夜里的风有些古怪,早晨云采却不厚,真个下起雪来了。”德清道:“看昨儿前儿两日和暖如春,可知是要下雪了。”正说着,一阵冷风透入窗纱,刺人肌骨。德清叫丁香拿出他宝蓝线绉细毛坎肩来穿了,吩咐地下大铜盆内添了炭,炕上小盆内也添了火。熙请起去将春绸窗帘儿也撂下了。丫头们放了桌子,安了杯箸,摆了肴馔。

  德清依主人之礼,给琴默斟了酒。琴默道:“这做甚么,吃得脸红了,仔细姑妈说。”德清道:“不妨,天气冷,就吃几杯,福晋、姨娘们也未必见责。”璞玉也要吃,说着慌忙出去,德清从后面叫道:“外头很冷呢,戴上护耳去。”璞玉早已走了出去,到北边太湖石旁去小解。其时雪已稍歇,寒气愈加,手脸上如被锋刃,两耳麻木,须臾打了几个寒噤,忙跑进屋来,跺脚道:“好冷!”一壁说一壁抖掉身上的雪,归席坐下。熙清、琴默等只觉脸上一股寒气,飒然袭来。璞玉身上带进来了许多冷气,琴默斟上一杯酒递给璞玉道:“压压寒。”璞玉伸项就琴默手上一饮而尽。整襟端坐道:“今冬之寒莫过于今日了,哎呀,这大冷天,那些没衣穿、没饭吃的贫民,也不知怎么受着呢。我若没见过也罢了,如今忽然想起了他们,真个叫人心痛。”熙清道:“他们没吃的没穿的,难道没房子住了不成?也是关上门,在热炕上坐着呗。”璞玉点头道:“姐姐,你们听听熙妹妹这话,他们那里有这么热的炕呢?纵有热炕,糊窗纸也都破了,房芭上都露着缝子,岂能这般暖和。况且衣单腹空,如何能耐得过如此寒冷呢?”德清皱眉道:“你只顾说那个做甚么?没的叫人心里不自在。似今日这般大雪天,我们姊妹们在一处谈心,也算是个良辰了,乘此良机或作诗或联句取乐才是,说那起苦命人的事,发愁也是枉然,岂不闻古语云:‘一日安闲,一日清福’。”琴默笑道:“今日之会,虽可谓良辰,只乏美景,古称‘良辰、美景、赏心、乐事’为四美。”熙清问道:“何谓‘美景’?”琴默道:“景也说不定,‘青山绿水’、‘朝霞暮虹’、‘新花古画’等均可称为美景。”熙清道:“这几般如今一时也难俱得,惟古画或许能寻到,也未可知。”

  小丫头子规从旁道:“昨儿我听鹦哥姐姐他们说,花园东北角上的那株腊梅开了几朵儿呢。”璞玉听了即纵身跳下炕来,欲去取来,德清道:“我劝你,好好坐一会子,外头雪大,且又起风了,倘或冻病了呢?”璞玉那里肯听,吃尽了一杯热酒执意要去。琴默道:“实在冷的很呢,你披了这斗篷去。”璞玉戴了皮帽,撂下帽耳,披了琴默的银鼠斗篷道:“你们预备了插花的瓶子等我。”因命鹦哥带路,领了子规,出了凭花阁,足踏玉屑银沫,径入会芳园来。

  当下,云虽淡薄,疏雪犹落,冷风愈劲,园中楼阁溪桥如同银镶玉砌一般。璞玉、鹦哥、子规三人所着红、绿、蓝色,与白雪相映,不啻脂粉儿女,步入水晶世界。一时到那花前看时,真个多半都开了,如与寒风争势,芳艳正盛。有古人咏雪中梅花诗道:

  争春花雪不相揖,爱玩诗客论短长,

  玉花逊雪三分白,融雪让花一缕香。

  璞玉见此艳芳不忍离去,只管徘徊顾盼起来,直把鹦哥、子规冻得面色都变了,催促璞玉道:“大爷你自己穿了好几层皮衣,不知人家冷,折了去便罢了,这冷风里只管站着做甚么?”璞玉听了,方折下盛开的一枝来,迎风踏雪而归。丫头们忙掀起门帘,德清等都笑道:“你这人去了这半晌才回来,我们当是冻……”说到这里便不言语了。璞玉笑道:“冻怎么?当是冻成佛爷了不成?”众人听了大笑起来。将折来的梅花,插进绛色玻璃瓶内,大家赏视了一会子,德清笑道:““美景已备,如此良辰不可无诗,琴姑娘当得作一首。”

  琴默笑道:“若写诗,我们每人写一首罢了,如果叫我一个人写呢?”璞玉道:“我们也不必往日似的每人写一首,我也烦了,诗之为用,在乎述情,一言两语即可表意,何必总得说许多话,这里不是已有四个人了?一人联一句,凑成一首就完了。你们也不必寻奇韵,限韵过窄则虽有佳句,反受其缚,说不出来。”德清道:“既如此,大家商定,何如?”琴默道:“也无须大家商定。”说毕,便命站在门旁的一个小丫头道:“你说一个字来。”那丫头因正觉得身上冷,便顺着嘴,说了个“寒”字。大家笑了起来,即以此为韵,说定联慢者罚三杯,自德清起顺衽往下轮。德清先吃了门杯笑道:

  白玉冻碎一何鲜,

  琴默笑赞道:“只这一句,可谓咏梅之千古绝唱矣。”熙清忙咳嗽一声清了嗓子联道:

  黄粒倾洒软似绵,

  璞玉道:“你们二人,一个占了花瓣,一个占了花蕊,我却说甚么呢?”德清道:“说甚么,随你自己说罢了,我们那里顾得许多。”璞玉一字也想不出来,心中着急,举起杯来只是慢慢的嗫着,琴默、熙清齐道:“你已越限了,该罚。”璞玉愈急,便道:“罢了,我便直说实事就完了。”遂放下了杯道:

  迎风访将信息去,

  琴默笑道:“这也奇了,留给我个断句怎么着,我那里知道你去了做甚么?”璞玉道:“诗者对景述怀而已,若必叩其实,那便是胶柱鼓瑟了。”琴默见他奚落自己,笑了一笑,遂道:

  银沙园中足迹圆。

  璞玉焦躁起来,大声嚷道:“你这是骂谁,我又不是驴,我的足迹如何是圆的了?”满屋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。琴默笑道:“这便是遵贤弟之嘱,述怀以对景了。”德清、熙清等都笑个不住,璞玉越发急了,倒了一杯酒,扯住琴默要往嘴里灌,道:“对景述怀时,倒看我象驴了不成?”说着扑了过来,琴默见他呆性发作,忙摇手笑道:“好兄弟,免了罚也罢了,你且别动手,我的话里有个别的缘故,我讲出来,你听。”欲知如何解说,且看下回分解。